07/11
两三天后的下午,我的主人打发我去给麦克劳德先生捎个口信。当我找到他时,他正在甲板上和那位法国太太一起闲谈。
『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把我心爱的书借给你看,邓肯。你分明只是呆坐在那儿,摆出一副在读的模样,』忒里欧太太埋怨道。『有什么事叫你烦心的么,cheri(注④)?』
每天下午,其他人都会在晚饭前去小睡一觉,而这两位却会一起坐在前甲板上:这已成了一种惯例。对于太太问的问题的答案,我比任何人都更感兴趣,所以我暂且躲在一边,等着他答话。
『当然,你可能不愿意把你的烦恼告诉给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妇人,』她说着,面上露出慈母般的微笑。『但是很显然,确实有什么事叫你很苦恼。』
『你绝不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妇人,忒里夫人,』那位高贵的年轻人说。『而你也清楚知道这一点。』
『我不会问你出了什么事,cheri。我只想问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你确实帮了我的忙,夫人,』他说,也露出了微笑。『你的亲切陪伴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我是可以帮着你分分心,邓肯,但那毕竟不是同一个概念。』她将他手上的书拿开,再将她自己圆润的双手搁于他有力的手中。『也许最好还是有话直说,我的朋友。』
『我弄不明白你的意思,忒里夫人。』
『是那女人叫你如此心神不宁。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我就能看得出来。』
『不,不是那样的。』但年轻的麦克劳德先生实在是不善于撒谎。
『可别想着抵赖啦,』忒里欧太太的语气就像世上所有身为母亲的人的语气。『就连我亲爱的忒里欧先生都已经看出来了,而他眼里向来可只有生意上的事。你以为还得再过多久,你父亲才能看出来呢?如果他不是已经看出来了?』
『已经?』他说道,面露惊恐。
『既然我已经告诉了我所知道的事,那么恐怕我也必须要告诉你我的想法。我是个法国人,我拒绝学你们英国人的样,玩那些愚蠢的礼节游戏。』
『我是苏格兰人,忒里夫人。』
『Ca ne fait rien(注⑤),』她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想詹姆斯可能还没看出来,麦克劳德夫人正试图逼你在他和他漂亮的小妻子之间做出选择,但总有一天他会注意到你看着她的样子,到时他可就会知道了。』
『可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已经试着从他们身边逃开了……』
『而她跟着你上了这艘船?』
『没错。』
『哎,cheri,我想你一定得问问你自己:对于一个要求你为了她的爱而抛弃你父亲的爱的女人,你对她的爱能有多深?你也得问问自己:她对你的爱又能有多真?』
『她是爱我的!』
『好吧,mon pauvre petit(注⑥)。我相信对这你一定比我更清楚。Bien entendu(注⑦)。你必须听从你自己的心意行事。』
『请原谅,太太,』我走上前说。『麦克劳德先生。很抱歉得打断你们的谈话。』
『什么事,亨利?』
『麦克劳德先生,亚当斯船长想占用一下你的时间,先生。』
『很好,亨利。他知道他在哪儿能找到我。』
『是的,先生。只是……先生?』
『什么,亨利?』
『只是他要求我带你去见他,先生。』
『好得很,亨利。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他。』
『他在他的房舱里,麦克劳德先生。』哦,我多么希望我也能用他的名字来称呼他啊——但我却绝不能做出这么尊卑不分、没上没下的事。
『知道了,亨利。回去告诉你的亚当斯船长,说我很快就到。』
『我应该等在这儿,然后带你过去,先生。』
麦克劳德先生大笑起来。我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特别逗乐的事;我只不过是传了个话,而这是我的工作。但是,哦,当他笑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多么闪亮啊。让我老实告诉你,实在是赏心悦目。
『去吧,邓肯,』忒里欧太太对他说。『很遗憾,我们今天不能一起看日落了,cheri,但不管怎样,还是去看看到底Monsieur le Capitaine(注⑧)有什么事这么要紧吧。』
『实在是遗憾之致,忒里夫人。』他向这位女士鞠了一躬,随后便同我一起回到我主人的所在。
[未完待续]
注④:法语,亲爱的
注⑤:法语,那无关紧要
注⑥:法语,我的小可怜
注⑦:法语,当然
注⑧:法语,船长先生
08/11
一走进船长的房舱,我就看出他已经吸了三根黑色的方头雪茄烟(三只尚未掐灭的烟蒂被弃在屋内三个不同的角落),而他手中正夹着第四根。我大感诧异;老实说,这时候你只要吹一声口哨都能把我吓倒——由此可见,我有多吃惊。我不由得开始疑惑,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些什么。我当然知道这次会面的原因,但我看不出他为何要如此焦躁不安。马修·亚当斯向来不是一个会流露出紧张情绪的人,可看他现在这副模样,他分明是紧张得不得了。对此我既不能理解,也很不喜欢——一丁点儿也不喜欢。
『我想是你派了人来找我,船长,』麦克劳德先生说,语气傲慢冷漠,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样子。
『我想是我邀请了你大驾光临,先生,』我的主人回答道,同样是冷冰冰的。
『很好,亚当斯。我已经光临了。』
我尽可能不惹人注意地匆匆将三只雪茄掐灭。
『你想喝上一杯么,麦克劳德?我有上乘的波尔图葡萄酒;窖藏啤酒也不赖。』
『有没有格伦坎贝尔产的苏格兰威士忌?』
『请原谅,没有。如果我事先知道你会在船上,我一定会——』
『你所装载的货物中就有很多是这种酒,难道你竟会不知道?』
我趁着这两人忙于舌战之时溜回到自己的房舱(与船长的房舱相连)里,他们俩谁都没有留意。我的房间就隐蔽在一扇红色的丝绒帘子后面,所以我可以躲在帘后轻而易举地观察他们,而他们却丝毫不会有所察觉。
『啊,当然知道,』只见我的主人撒谎道。『可是货舱里的威士忌酒并不属于我。我可不能偷窃。』
『但货舱里的威士忌*确实*属于我。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拿一箱上来。』
『你太慷慨了,麦克劳德。我们可以让亨利在晚餐后去拿,如果这么做合你心意的话。』
『当然。』
『不过眼下,我还是可以给你来上一杯波尔图酒或是淡啤酒,又或者是掺水烈酒——如果你喜欢的话。』
『只要不是太甜,波尔图酒也凑合。』
亚当斯船长倒了两杯深紫色的葡萄酒,将其中一杯递给麦克劳德先生。他们俩都坐了下来,开始饮各自杯中的酒,同时紧紧盯着对方。
我的主人还是显得非常紧张。他从座位上跳将起来,又点燃了一根方头雪茄。然后他到餐具柜旁把瓶塞重新塞回到酒瓶上,又去把一本航海日志放回到书架上,再去把一张小桌子上的小塑像给摆摆端正。忙完了这些之后,他又穿越房舱走到舷窗边,把厚重的窗帘拉开。透过舷窗,我可以看见落日西垂,满天橘红。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了,我也该履行我的职责,去把油灯点亮,可是眼下的情形又容不得我这么做。
『我在纳闷,船长,』麦克劳德先生说。
『什么?』
『我在纳闷,你打算在这屋里游晃到什么时候,还有,你找我来到底有何贵干。』
我的主人立在那里,身形僵硬如石头。是什么事叫他如此烦恼?他为什么不干干脆脆地把我们的发现告诉麦克劳德先生,然后打发他离开呢?
『我是否应该假设,你已经改变了主意,想要接受一份……一份赠礼?』
『你是指一笔贿赂?又或是我敲诈?』亚当斯船长愤愤然地冲口说道,就仿佛这两句话恶臭难堪。
『不,麦克劳德。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要你的金钱。』
『那什么——』
『恰恰相反,』船长继续说道,『我原本还指望你会改变你的主意。一份赠礼,我当然想要。但不是一份出于人情的赠礼。』
『我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亚当斯。』
『我原以为你非常了解我的用意,但现在我知道我是大错特错了。多可惜。多浪费。』
邓肯·麦克劳德匆匆喝完手中的酒,站起身来。这位年轻的高地人身上时刻散发出一股强烈逼人的独特气质,但他自己对此却似乎浑然不觉。『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那么请见谅,我得告辞了。忒里欧夫人和我习惯在此时一起看日——』
『她并不爱你,麦克劳德,』我的主人突然插口道。很显然,船长为他不得不说出这句话而深感抱歉,但谁又能责怪他呢?
『你刚刚说了什么?』只见那年轻人的一只手移向他的阔剑的剑柄。
『我所指的当然不是可敬的忒里欧夫人。我指的是可爱的布莱安娜。』
哎,这样说就对了。我的主人似乎也恢复了常态:他现在又在用他那副冷嘲热讽的语气说话了。当他拿这种腔调冲我说话时,我一点都不喜欢,不过——呃,眼前这一幕实在是越来越有趣。『而我说的是,』他用同样的语气继续道,『她并不爱你。』
『你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所知道的是,麦克劳德,你的继母——不论她如何信誓旦旦,说她对你的爱永恒不灭——只不过是一个贪婪凶残的吉普寨婊子。』
麦克劳德先生抓着剑柄的那只手是如此用力,以至于他的指关节都变白了。于是我到自己的房里拿起一个沉甸甸的蜡烛台,还找出了我的小匕首。我要做好充分准备保护我的主人——如果必要的话。要杀一个这么帅气的年轻人确实叫人遗憾,但为了马修·亚当斯,我会杀了他——如果必要的话。
只见麦克劳德先生嘶声道:『你在撒谎,你这个嚼舌根搬是非的下流胚!满嘴污秽、心眼恶毒的贱种!』
『哎呀呀,邓肯,你真叫我吃惊,大吃一惊,』我的主人讥笑道。『你不会介意我花些时间把这些话记下来吧?实在是说得太妙啦。』他伸手去拿桌上的文具匣,但一见到麦克劳德在拔剑,他便立刻把手收了回来。『那好吧,我相信就是再过一会儿我也能记得住。』他转而伸手去拔他自己的剑。
麦克劳德先生一脚将桌子踢翻,怒气冲冲地挥剑直刺船长。『你胆敢这样侮辱我父亲的妻子,我一定要杀了你!』他怒吼道。
这两名英俊强悍的男子当下便挥剑交起锋来,打得分外精彩——简直叫人叹为观止。躲在一旁观战的我直看得面红耳赤,热血沸腾。
『你的剑术确实高超,麦克劳德,』只听亚当斯船长说道。他一直采取守势,忙于闪避,但到目前为止他的呼吸都还很平稳。他先是按兵不动,让邓肯·麦克劳德的剑锋给划了两下;当他被逼到一个屋角时,他才终于开始使出他的真功夫。只用了四招,船长就将麦克劳德先生手中的剑击飞。他的剑尖顿在这位年轻绅士的胸前,只是轻轻一刺,便流出血来。邓肯·麦克劳德跌跪到地上。『可是你缺少我的经验,』我的主人附在他耳边柔声道。『我不会取你性命,但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事全都说出来。』
『然后呢?』年轻的高地人喘着气道。
『然后我会继续折磨你:我要告诉你我的猜测。』
『不!我绝不会再听任你诋毁我父亲的名誉!』话音未落,只见麦克劳德氏族的邓肯·麦克劳德一把抓住马修·亚当斯船长的剑身的末端,上身奋力向前一冲,将剑刃深深没入他自己的胸膛。船长和我本人都绝没有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等蠢事。
『圣母玛利亚耶稣基督啊!』船长咆哮道。『愿诸神保佑我们远离这些崇尚自我牺牲的高尚的苏格兰人吧!』
他将剑刃从年轻的高地人身上拔出,骇人的疼痛令邓肯大叫出声。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好多好多的血。
『噢真他妈的见鬼!』船长嚷嚷道。如果你问我的想法的话,当时我真的觉得很奇怪:在那种情况下,他非但没有显得忧虑或恐惧,反而竟勃然大怒。说到我自己,我早就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啦。只听他大喊道:『如果你非得干傻事不可,为什么你就不能干得彻底些呢?——看在上帝的份上,亨利,快给我找些布条来包扎!』
——真奇怪,他为什么总能知道我在偷看?
我把一件旧衬衫撕成布条,我的主人再用这些布条紧紧地包扎伤口。谢天谢地,麦克劳德先生已经失去了知觉,因此显得安静得多,只除了偶尔还会呻吟几声。
我们把那张被踢翻在地的大桌子扶了起来,然后我的主人换上了一件干净衬衫,我则负责清洗地板上的血。我给他拿来了一杯清水,还有一杯酒。他谢过我之后,回到他的伤员身边,跪了下来。
『一颗如此崇高的心灵不该生着一张如此俊美的面孔。这叫人如何承受得了。』他轻轻拂开散落在那张睡脸上的几绺黑发,然后俯下身,从那双美丽的唇上偷取了一个吻,两个吻,三个吻……他一次又一次地亲吻他。
我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从没见过。
我的主人用双臂抬起这位年轻的绅士,将他放置到那张大大的床铺上。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伤口再度破裂,可怜的邓肯被剧痛惊醒,尖叫起来。我帮忙将他轻轻放下,但不论怎么做也无法令他停止叫喊。
『船长!亚当斯船长!』一个粗哑的嗓音自门外高喊道。『你没事吧,先生?需要帮忙吗?』
马修·亚当斯一把抓起一个枕头捂在麦克劳德先生的脸上,盖住他的惨叫声。『原谅我,邓肯,』他悄声说。然后他告诉那名水手一切正常,叫他继续去忙他的。
麦克劳德先生已经醒了,身体因为伤口的剧痛而不断翻腾。他浑身抽搐,尖声惨叫——这景象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料想即便我把你给支使开,亨利,你也会想尽办法查探发生在这里的事。』
『我想是的,主人。』
『这伤很可能是致命的,你明白么?』
『明白,先生。你的意思是他会因此而死。』
『说的没错,孩子。即使他不会因此而死,他也会被伤痛折磨上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完全复原。』
『这实在是太可惜了,是不是,主人?』
『实在是非常非常可惜,亨利。』
我们俩都默默无言地看着这个身负重伤的男人。实在是非常非常可惜。我一生中不常哭泣,但在那时,我哭了。
我的主人张开双臂搂住我,试着叫我安静些。『嘘,静下来,孩子。听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不要再哭啦。我会叫一切都好起来的。』
『真的么,先生?』
『是真的,亨利。我会让你知道一个秘密,但这是个很大的秘密,你明白么?千万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这是关乎我性命生死的大事。了解了?』
『了解了,主人。』
『亨利,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叫我「主人」。』
『我不能叫你「马修」,先生。那是不适当的。你买下了我——』
『「公公正正」,没错,我明白。』他叹了口气。像这样的谈话既不是第一次,当时我以为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却错了。
亚当斯船长垂下头看着他手中的枕头,耸了耸肩。『就这样吧,』他说。『我对此深感抱歉,麦克劳德氏族的邓肯·麦克劳德。看来这件事给我带来的麻烦会远远大于它将给你带来的麻烦。更别提它还可能会对我单纯可爱的亨利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他重新将枕头捂在麦克劳德先生的脸上,然后竭尽全力向下压,就这样捂了好长一段时间。在麦克劳德先生的身体停止挣扎后又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的主人才将枕头移开,然后说:『我料想我将来肯定会为此而后悔。』
我不知道该做何感想,所以只好尽力什么也不去想。我完全信赖我的主人,所以遵照他的吩咐,我到舱外去找来水桶和拖布,将地板清洗干净。
一个多小时后,地板已经给打扫得焕然一新。我迷迷糊糊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还是竭尽全力不去想任何事;船长则坐在桌前研究一份航海图。
我们俩听到了床单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伴着一声重重的呻吟,年轻的苏格兰人神情痛苦地坐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我们得好好谈一谈,』我的主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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