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L中篇小说] 海上轶事 (7-8)

09/11

『待到时机适宜的时候,我的孩子,』信上如此说,『你绝不可犹豫。切记要照我教你的方法去使用。粉末若是放得太少,会引起不必要的痛苦,还可能会杀不死他;若是放得太多,他则可能会因为恶心而全部呕吐出来。若是那样,他必然会活下来,而且还很可能会对你起疑心。
『最重要的是,布莱,你必须等待时机适宜的时候。要按照计划一步一步地来,切不可操之过急。你将会拥有麦克劳德的姓氏与财产,而我们也将成功复仇。

『照我的嘱咐去做,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我的女儿。我雪白肌肤的美人。一切全为你。』

麦克劳德先生放下手中的信,看来是愤慨到了极点。『你是在她的房间里发现这个的?』

『我把她房舱的钥匙给了亨利,是他发现的,』我的主人说。『他还发现了这个,』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蓝色瓶子——瓶子是空的。

『她已经在下毒谋害他了!』邓肯叫道,一下子站了起来。

『很可能还不止一次。』

『可是……』

马修·亚当斯倒了两杯格伦坎贝尔产的苏格兰威士忌(是我从货舱带上来的)。他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年轻的高地人,另一杯则留给自己。可惜我还没到能喝威士忌酒的年龄,但能像这样坐在房舱一隅,毫不惹眼地喝上一小杯波尔图酒,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一夜看来还会有许多好戏要上演,真希望我不会早早犯睏。

『你父亲也是个不死者,』我的主人耐心地说(够耐心的啦,要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他有多讨厌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就和你一样——就和我一样。布莱安娜的毒药对他造不成永久性的损害。』

邓肯·麦克劳德用手碰了碰在这之前他的胸口受伤的地方。他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来。『你刚刚说布莱安娜是一个吉普寨淫妇,』他说。

『亨利,你喝得够多了。』我把酒瓶搁在桌上,坐回椅子里。『是婊子。』

『什么?』

『我说她是一个吉普寨婊子。』

『哦。你还说她天性贪婪凶残。』

『我很抱歉得告诉你这样一个坏消息。』

『从这封信来看,你所讲的必然都是真话。当然,这信也有可能是你伪造的,但是理由何在?这么做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我的主人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为自己捞得好处,但我很明智地没有吭声。

『你是一个不大可信的人,这一发现不会叫我惊讶,』年轻人继续说道。『但既然我不得不相信你所说的关于「永生不老」的话……嗯,关于布莱安娜的事,又为什么不呢?』

『的确,为什么不呢?』我的主人说,面上重又浮现出他那神秘难解的微笑。『布莱安娜在选择丈夫这一方面几乎叫人觉得可怜。』

『可怜!她?』

『为了实现计划,她得挑选一个结婚对象,而她所做的选择再不能比这更糟了。计划中要求她得先生下一个儿子,然后才能杀死她丈夫。我敢肯定她在转投你之前,曾经非常努力地想要怀上他的孩子。但她怎么可能知道他不可能使她怀孕?说来简直有些可悲。』

『可是……』

『什么?』

『我父亲能有孩子。』

『不,他不能。』

『他有我。』

『不,他没有。他不能有。』

『不能有?』

『不死者没有生育孩子的能力。这是不可能的。』

『我是被收养的?』麦克劳德先生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依我想来,你父亲也是。』

『你满嘴鬼话!』

『坐下来,喝完你的酒,麦克劳德。别老打断我的话,不然我们一整晚都说不完。』

『我们是——』

『一开始,』船长对我们说,『布莱安娜的计划——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母亲的计划——非常简单。嫁给詹姆斯·麦克劳德,再谋害邓肯:詹姆斯的儿子兼继承人。接下来,照计划她应该生个孩子,最好是男孩。这个孩子将会巩固她在麦克劳德家族中的地位。在这以后,要为她可怜的丈夫安排一场意外死亡可就再容易不过了。』

『可是这些事全都没有发生。布莱安娜并没有害死我,你害死了我。』

『你害死了你自己,麦克劳德。我只不过是帮你解脱,一了百了。』

『可是——』

『别再念叨那事儿啦。我可以继续了么?——后来发生了一些情况,促使她决定改变计划。当她发现她无法怀上詹姆斯的孩子,她便把目光转投到你身上,我的朋友。只要是麦克劳德的孩子就行,是哪一个的则无关紧要。在你拒绝她之后,她想必是下定决心要快点行事。或许她是以为,只要没有你父亲在中间碍事,你就会更加情愿些。又或许她只是等得不耐烦了。』

『亚当斯,我可以理解亨利因为对她心生喜爱而开始暗中窥视她。』

喜爱!天不容!

『我也可以理解,当亨利对她的行为起了疑心后,你就同意让他去搜她的房间,因为你信任他的判断。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关于这个密谋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多。这封信上只说到了复仇与毒药,至于孩子和她所要谋害的对象可是只字未提。』

『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不过首先把你的剑给我。』

『休想!』

『除非你把你的剑交到我手中,否则我绝不会再说一个字。』

显而易见,麦克劳德先生不喜欢这个主意,但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更加不喜欢被人矇在鼓里。他拨出剑,将它交给我主人。

『我之所以了解她这个计划的细节,邓肯,是因为昨晚她向我泄露了一切。就在这个房舱里——当时我们俩就一起躺在那边那张床铺上。』

年轻的高地人勃然大怒。他跳将起来,伸手去拔剑,却发现剑鞘是空的。于是他使出浑身力气,冲着我主人那非同寻常的鼻子就是一拳。只听嘎吱一声,响亮无比。

『坐下,亨利,』我的主人头也不抬地说。『我一会儿就没事了。』

虽然不情愿,我还是坐了下来。

麦克劳德先生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给船长。

『你可真是太仁慈了。』

『别客气。』

我的主人拿手帕敷着他的伤处,继续跟我们讲这个故事。

『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布莱安娜既然无法引诱你上钩,便孤注一掷,决定怀上随便哪个人的孩子。她开始寻找一些不那么体面的男伴。』

『包括你在内。』

『只是其中之一。我料想你不会相信,我忍受她全都是为了你?』

『当然不会。』

我的主人摇了摇头,看上去极其失望。『我想也不会。亨利正是趁她在这里逗留时到她的房舱内搜到了这些东西。你能看出这其中的讽刺之处,是不是?』

『你是指在她所选择的三个男人当中,没有一个能令她怀上她所迫切需要的孩子?』麦克劳德先生乖戾地道。『没错,我看出来了。但是还有一点:麦克劳德家曾对她的家族做过些什么,竟要遭受这样的报复?』

『她没有告诉我原因——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既然是她母亲拟订的计划,那么很有可能是她母亲的复仇。可能在你祖父和布莱安娜的母亲之间有些什么恩怨?又或者,这可能是一桩老掉牙的家族争端——好几代那么老。也许甚至连布莱安娜的母亲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针对麦克劳德家的人。』

『这个答案可不太能叫人满意,亚当斯。』

『你何不去叫*她*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你大可放心。我一定会从她口中问出真相,然后——』

『然后怎样?然后就杀了她?看在老天的份上!这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麦克劳德先生从椅子上腾地站起身;他的脸因狂怒而扭曲。『我们必须阻止她,马修。这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我倒认为,邓肯,你会发现这世上有些人远比一个贪婪的妻子要邪恶得多——如果你能从这场「集结」中幸存下来的话。』

『但是她可能现在就在趁着我父亲熟睡的时候杀害他!』

我的主人爽朗地大笑一声。『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她对他所能造成的实质伤害是微乎其微的。她早就已经下过手了。』

我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雷鸣,于是走到门边,眺望舱外的夜空。如果将会有暴风雨来袭的话,那我的主人这一夜可得大受折磨了。『也许是微乎其微,但始终是伤害。』

『没错,始终是伤害。如果她割下他的脑袋的话,她就能彻底杀死他。』

雷鸣声越逼越近,可是天空中却没有丝毫要下雨的征兆,要多晴朗就有多晴朗。

『但是老实说,邓肯,那种可能性又能有多大呢?』

10/11

我的主人将邓肯·麦克劳德的尸体拖上海滩,然后举目四顾,神情极为愉悦。这是座小小的荒岛,是沧海中一颗小小的明珠。一座完美的世外仙岛——就像你在很多冒险故事里读到的那样。
他往岛内四处察看,发现了一些水果树和淡水。如果他有足够的耐心的话,他还可以捕鱼来吃。这儿四面环海,方圆数百英里内都渺无人迹。

在他们被冲上岸后不久,麦克劳德先生醒了过来。他一定是惊呆了,因为他丝毫没去注意沙滩上的另一行足印;又或者,是极度的悲恸令他无心关注。他面向大海伫立着,为着一个已经永远消逝的生命,他辛酸地哭泣。

『这就是每一个不死者的宿命,邓肯,』我的主人在他身后柔声道。『倘若我们活得够长久,便注定会失去我们所知所爱的凡人与物。我很抱歉,你还这么年轻,就不得不接受这样一种人生的训诫。或许这也是一种神赐。』

『神赐!』麦克劳德先生猛然转身,直面这个站在他近旁的湿漉漉、黑黝黝的细长身影。『我并不曾希求这种永生!』

『我也不曾希求,我的朋友。也许你现在还不觉得,但不久后总有一天,你会庆幸你此时不是正在海底深处慢慢腐烂,就像你的父亲和我可爱的亨利一样。』

我不喜欢听他这样说,而麦克劳德先生肯定也不喜欢,因为他突然重重地跪倒在沙滩上。『闭嘴!』他哭喊道。看见他这样受苦,我的心也为之作痛。

我的主人将他揽入怀中,温柔地摇晃着——记得我刚离开家、离开母亲的那头几个星期里,每天晚上他也会像这样轻轻地摇晃我。他们俩就这样默然无言地呆在沙滩上,直到太阳西落,直到上涨的潮汐将他们推向小岛的深处。

11/11

邓肯·麦克劳德站在海滩边,审视着他自己的精巧手艺。为了建造这条船,他已经花了两年的时间,期间所使用的只有他用木材与石头制成的器具,以及他那分外高明的剑术,而马修·亚当斯可是一点忙也没帮。这条即将完工的船既够宽敞也够结实,足以载着两个大男人在海上安全地行驶。我以前可从没见过哪个人拥有像我们的邓肯那样坚定的意志:自他们流落到这座荒岛上以来,像这样的小船他之前已经造了两条了。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不辞辛劳地造那玩意儿,麦克劳德,因为你分明清楚,除非我能确定「集结」已经结束,否则我绝不会容许你离开此地。』

『也许我会在半夜里杀了你,然后独自驾船离开。』

『不,你不会做出那种事的。』我的主人走到邓肯身后,用一双坚实的臂膀将他揽入怀中。邓肯试着抽身。

『邓肯·麦克劳德,』我的主人低语道,嗓音沙哑,『若是我没有记错,我俩已在这座孤岛上共度了六年时光。这些年来,你我并肩劳作,同生死,共患难。而自打六年前这一切开始的那第一天以来,我就再也不曾像这样触摸过你。』

『我之前早已跟你说过——』

『我很明白,你对于我所欲给予你的肉体欢愉毫无兴致。但就只是在这转瞬即逝的一刻,权当是出于仁慈,让我在这儿歇一歇,感受一下另一副躯体所能给予人的温暖与慰藉。就只是这么一会儿。』

我们的邓肯终于松缓下来,靠回他怀中。我的主人轻轻亲吻着他耳边的脖颈。邓肯闭上了双眼——我上一次见他这样做时,他是在另一人的怀中;而这一次,他听之任之。为了眼前这一刻,我已经期待了许久,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又怎能不倍感欣悦?

『倘若你向我保证,不会将这条船也砸成碎片,』年轻人说道,声音柔和如绒,『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在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之前,我不会擅自离开这里。』

『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就是做梦也不会去碰你那几条该死的小船。』

『马修,这岛上除了你我之外就再没有别人。如果不是你,还能有谁?』

的确,还能有谁?



~ 全文完 ~BAC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