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怎么样了？”
晴明往后坐，从酒杯上方斜睨一眼坐在旁边的男人。
“差不多已经写完了，正在修改，反正离截稿日还有一阵子——你的呢？”
“别提了。”说到工作的事情，保宪叹了口气，“刚开了个头就听说跟你们社撞车了，加快速度好不容易拚到快一半，结果版权抢输了，现在还在跟原作者那边交涉呢。
“所以我就闲了。”男人做了个鬼脸，仰头喝干杯底的酒。晴明交叠起双腿，幸灾乐祸地发出笑声。
“虽然这种事不算少见，不过被你给碰上也算难得。”
“给我碰上你这么坏嘴巴的学弟才真是难得。”保宪从鼻子哼出一声，“我迟早要去向编辑小姐揭发你用教科书内容充字数骗取稿费的行径。”
“那种事她早就知道了，反正读者爱看——天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爱看那种东西。”
“什么‘那种东西’啊，”保宪哭笑不得地回头看了眼晴明，“怎么说也是你自己写出来的——”
“等一下。”
还没说完的话被手机铃声打断了，晴明看了看手机屏幕，对保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喂？”
“晴明？”
“是我。”
对方好像松了口气，语气换成了抱怨。
“你在哪儿呢？”
“怎么了？”
“你说要在家赶稿，结果我来了家里又没人。”
“你在我家？”
“嗯，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
“你不是要参加酒会吗？”
“我提前离开了，你家没人应门，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没什么，编辑临时有事找我，就出来了。”
“咦？”电话那边微妙地沉默了两三秒钟，“你跟蜜虫小姐在一起？”
“嗯，谈了点工作的事，现在已经结束了。”
“啊……那我就先回去啦。”
“嗯。”
“那先这样。”
“嗯，再见。”
“再见。”
通话被迅速地切断了，说着“再见”的声音中有一些奇怪的味道，就好像是在慌乱一样。晴明眯起眼睛，深思地看着手机屏幕。
“博雅？”
想得太入神，晴明慢半拍才反应到保宪是在对自己说话。
“啊，哦。”
“博雅去参加德真书店的招待酒会了？”
“嗯。”
“那就不好办了。”
“什么？”
保宪皱起眉头，“你的编辑是蜜虫小姐吧。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是跟她在一起，但今天上午遇到的时候，她说她也要参加那个酒会。”
时序只是初夏，窗外行道树的绿荫已经遮盖起整个街道。树根下还零星开着一两朵细小野花，有车子开过时就微微地摇曳。
晴明从窗外的景色中收回视线，接触到他的目光，侍应立刻走到桌旁。
“请问需要什么？”
“同样的再一杯。”晴明指指桌上的空杯子，询问地看向对面的人，“青音小姐呢？”
“我不用了。”年长女性对侍者优雅地点点头，“只是大体浏览一遍，很快就好。”
青音笑着将手中的原稿纸翻过几张。对对方笑了一笑，晴明凝视着窗外树木浓厚的绿叶，重新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去。
博雅究竟有没有察觉他上次的谎言呢？自从那一天起，这个问题就一直在晴明的脑中盘旋不去。
蜜虫确实参加了当天的酒会，晴明轻而易举地确认了这一点。事实上按照年轻女性编辑的说法，她甚至在酒会上遇见了博雅，并且博雅在离开时，还与她道过别。这样考虑的话，“与编辑在一起”的说法被轻易拆穿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可是再次见面的时候，博雅对这件事只字未提。
还以为会被直截了当地质问或责备，也准备好一旦对方开口，就先发制人地道歉。然而当听见电话里博雅像往常一样“哟”地笑着打招呼时，晴明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恼火了起来。
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自己被骗了的事情？
在电话里就应该知道了，不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青年，单是语气里就透出不安的味道。
——为什么不问呢？
尽管想要这样质问对方，但同时晴明又禁不住不无恶意地想，以博雅的迟钝程度，其实根本对他的谎言毫无所觉也说不定。
“晴明，你明天有没有空？我这里……”
与往常一样，博雅的声音里满是无防备的味道。然而这却令晴明更加不悦起来。
“没有。”
说话突然间被打断，博雅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接下去。直到几秒钟之后，才像刚回过神来般地“啊”出来。
“那个，那就没办法了啊。其实，唔，我是说，我拿到两张室内乐团演奏会的票，本来想跟晴明一起去的。可明天我临时有工作，想说那票就送给晴明吧，不过晴明也有事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博雅的声音中并没有多大起伏，但晴明却听得出对方的语速与平常相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像在掩饰什么一样，青年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尴尬。不知为何产生了胜利感，可同时想要令对方沮丧的冲动也浮现出来了，晴明勾起唇角，发出冷冷的笑声。
“蜜虫有事找我，我们约好明天见面。”
自己是在刻意挑衅，晴明一边想，一边略微皱起眉头。
晴明喜欢一切事态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事实上，敏锐的观察力与对他人情绪变化的洞察力，也使得他在大部分交流中，都占据着主导的优势。在晴明看来，博雅并不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人。应该说恰好相反，博雅的性格比起大部分人来都要坦率得多，情绪也会直接表现在脸上，让人只要看一眼便能了解他心里的想法。
然而第一个出乎晴明预料的人，却又恰好正是博雅。当博雅没有依照自己料想的模式来行动时，晴明的情绪，也产生了预料之外的波动。
也许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了解博雅。逐渐脱离掌控的事态，令晴明感到焦躁不已。
“真不愧是安倍老师。连我都看得有点脸红了。”
女性编辑的声音打断思路，晴明回过头去，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青音将原稿放回纸袋里，白皙面颊真的泛起了红晕。
“没想到您会尝试这种题材，出版之后评论界应该会针对内容产生不少争议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销量应该不成问题。”
与温和外表不同，青音其实是以毒舌和犀利鉴赏力著称，在出版界有着“八百比丘尼”绰号的资深编辑。知道对方刚刚的话是对自己的肯定，晴明勾起唇角。
“这样的话……”
“——没有让老师破费的道理。”
“别这么说，就当是刚刚演奏会门票的回礼。”
店门口的铃铛叮咚响起，随着店员们“欢迎光临”的问候，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那就多谢款待了。”
晴明不由得回过头去。一瞬间映入他眼帘的，是博雅与年长男性并肩走进店里的景象。
不像上班时西装革履的模样，博雅随意地穿着私服，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许多。青年正在倾听身边男人的说话，一边微笑，脸上一边露出专注神色。 认出博雅身边的人时，晴明不由得皱起眉头。
看上去大约四十岁上下的男性，身上是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深青色和服。那是在业界享有相当声誉，屡屡以犀利的写实风格引起强烈反响的社会派小说作家，真田道尊。
男人稍微低下头去，在博雅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博雅先是愣了愣，而后轻轻地笑出声来。思维因为那个表情而停止了几秒钟，晴明缓缓地咬紧了牙关。
轻松的，毫无顾虑的。在他的面前，博雅从来没有露出过那样的笑容。本以为是在自己面前从不设防的青年，晴明从不知道，对方也有那样的表情。
在他面前的博雅，有时候会不经意流露出谨慎的表情，似乎非常在意他的一举一动。虽然发现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看到在自己以外的人面前露出无防备表情的博雅，晴明才知道，对方在与自己相处时，始终抱持着相当程度的戒心。
意识到这一点时，晴明不由自主地恼火起来。
“您在听吗，安倍老师？”
就在晴明握紧双拳，差一点就要站起身来时，女性编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几乎已经忘记了对方的存在，被叫到名字时，晴明反射性地抬起头。端整女性面容映入眼帘的同时，晴明用余光看见博雅朝自己的方向转过头来。
“咦？”
博雅发出小小的惊讶声音。晴明回头看去的时候，笑意已经从青年脸上消失了。视线与视线在空中相撞，博雅注视着坐在桌旁的晴明，脸上露出错愕神色。
“晴明？”
这样叫了他的名字，然后青年的目光移向桌子对面。在看见青音时博雅向后退了半步，而后突兀地微笑起来。
礼貌生疏，充满戒备色彩的笑容。
“真巧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晴明在一瞬间被煽动起了怒气。白皙美貌看不出表情，年轻的作家注视着不远处的两人，冷冷地微笑起来。
“真巧啊。”
看着起身向自己走来的晴明，博雅的表情动摇起来。但对方的脚步最后停在了前辈作家的面前。迎接着年长男性的审视目光，晴明扬起了下巴。
“没想到是真田老师。”
尽管称呼着“老师”，但那个语气中并没有尊敬的意味。然而对方却并不为晴明过度尖锐的语气所动。男人只是看着他，询问地扬了扬眉头。
“幸会。是安倍晴明吗？”
“能够让真田老师记住我的名字，真是荣幸之至。”晴明语气冰冷地答道。漆黑眼睛已经高高地吊了起来，再这样下去连他也没有控制住自己情绪的把握，决定道尊的事可以等到以后再说，年轻作家将视线移向一旁的好友。
目光接触的瞬间博雅畏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向道尊的方向靠近了些。那个景象令晴明听到自己的臼齿摩擦出细小响声，他眯起眼睛笑，声音柔滑冷凉。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还以为你今天有工作要忙。”
“不是的，我是……”博雅急忙回答道，可话只说到一半就停下来，青年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向一旁年长的男人投去求助的目光。然而对方却没有领会他的意思，道尊看着博雅，似乎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晴明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年轻作家向前迈了一步。对好友美丽面容露出的险恶笑容，博雅的反应是猛地向道尊身后躲去。
“真、真田老师，我不太舒服，我们走吧。”
用近乎哀恳的语气笑声这样说道，青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道尊的衣袖。一瞬间听到脑中有什么崩断的声音，晴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走？你想去哪里？”
不等博雅回答，晴明大步走上前去抓住对方的手腕。似乎是因为太过惊愕而忘记反抗，博雅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出了店外。将青年塞进计程车后座时仿佛听见背后传来女性编辑和前辈作家的声音，但晴明没有理会他们。他径自关上车门，向司机报出了自己住处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