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弱者;我讨厌安于现状,缺乏上进心和危机感,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逆来顺受不去努力改变的人。
我讨厌源博雅。
所以那一天诗宴上这位堂侄在我身旁落座时,我确实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可是博雅似乎并没有看出我有多么的不悦,只是出于礼貌般对我微笑着,我也只好撇了撇嘴,将头转到另一边当作没看到。
那天晚上的月色很美,水一般地从天空中洒下来,令地上的红叶看起来仿佛也在闪烁着微光。开始时还是文章博士们在堂皇地吟咏汉诗,后来左少将将汉诗的句子半开玩笑地放在和歌里吟了出来,结果大受赞赏,年轻的殿上人于是次第作起歌来了。我夜间是要值宿的,不知道这诗宴要进行到几时,也不敢多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
大家的兴致都很好,女官们坐在帘前,垂帘下略微露出些袖口,让青年人们都心猿意马起来,那样子很有些好笑。然而毕竟左右大臣都在场,没有人敢真的失态,总算还让人松了一口气。
左大臣坐在外侧靠近廊柱的地方,闭着眼睛大约是在听赏和歌,右大臣却在另一侧靠着胁息与中宫职的大夫闲谈,神态都很安闲自在。可是从两个人身上扩散出来的紧张感却丝丝缕缕地蔓延进空气中,让人无法简单地付之一笑。
虽然是同胞兄弟,左大臣实赖与右大臣师辅暗地里的较劲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在御前更是咄咄逼人,谁也不肯先退一步。今天上午朝堂上右大臣刚刚输了一筹,可是现在冠直衣打扮的男人脸上看不出一丁点不自然的表情,我低头啜了口杯中的酒,多少觉得有些佩服。
师辅并不是会忍气吞声的男人,然而有的时候他会表现出出色的定力和风度,让人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将得到的败绩全数还给自己的对手。
除去丢了些面子,这一次的失败毕竟没有真正影响到右大臣的利益。左大臣令人意外地让了一步没有继续多做追究。谁也没有说什么,但大家都明白这一次的牺牲品,必定只能落在宣奉行右大臣诏令的文官身上。
略微侧过脸就看见坐在那里的博雅,他并没有看着这边,也没有看着坐在上首,言语间就决定他仕途甚至人生的男人。而是正在和坐次在他左边的兵卫督低声交谈,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博雅扬了扬眉毛,然后恍然地垂下眼睛微笑起来。
降职的正式诏书明早就会下来了,不知道会被勒令在家思过,还是免除职务呢?我皱起眉头将视线收回来。博雅的笑容让人觉得生气。明明是从十几岁开始就不得不看别人的脸色,被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党争左右着的人生,他自己却似乎并不觉得介意,也从来不引人注目,一直就这样用满足般的微笑在纷乱政局中随波逐流。
就是这种无所谓的生活态度让我觉得无法容忍。
“雅信大人?”
不知道是谁将乐琵琶推了过来。本来以为夜深了就该散去的,没想到夜色越深,殿上人们却越是喧闹起来。我有点诧异又不好拒绝。这时候对方又将拨子也递过来,这时候我几乎开始恼火起来了,想了想又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恼火,只好苦笑几声。
和琴给了高明大纳言,凤笙是头中将伊尹,实资少纳言当仁不让地选了十三弦筝,兵部卿宫拿了大筚篥,最后的龙笛则由兼家卫门督取了去。
似乎是很自然的分配,可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不知道这种不协调感到底来自何处,我摇了摇头,玩着手中的拨子。
起头照例是催马乐,第二曲大家将调子从律移到商,和琴也重新张弦调音。这时候左大臣忽然说道:
“中务大辅来舞一曲吧。”
左大臣声音不高,几个距离这边较近的殿上人纷纷看向上面。我慢半拍领悟这句话的用意,登时心下一凛。
在利益上让步的左大臣并不是愿意退让,他是要在诗宴上向右大臣再次示威。
博雅并没有动,似乎在眨眼间僵住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手指停在蝙蝠扇柄上,脸上一点表情也看不出来。
这是正面的羞辱。
突然间我意识到刚刚会产生违和感的原因了,内里管弦之宴上从来不曾缺了博雅的乐音。然而今天似乎达成某种默契般地,左右大臣两派与局外人的兵部卿宫自然而然地将博雅排除了出去。
两位大臣应当都事先授意过公子们,一方想要折辱对手,另一方暂时韬晦,而兵部卿宫和高明大纳言作为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第三者,选择了中立调和,避免让博雅引人注目的做法。
那么在这样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博雅又会怎样做呢?
“博雅大人?”
用不耐烦般的语气,左大臣催促道。博雅轻微地抿紧了唇角,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会用视线征求右大臣的意见,可是没有,博雅低垂眼睛看着桌上的酒碟,仿佛那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空气中的紧张感忽然漫无边际地拉伸开去,仿佛随时可能断裂,不好的预感升起来,我正要出声催促。这时候博雅忽然抬起头,向着廊下五位和六位地下人聚集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他回过身子,对着左大臣略微低下头去。
“是的。”
窃窃私语的声音在殿上人中蔓延,听不清是窃笑还是议论。博雅就在那中间走下中庭里去,肩膀笔直的轮廓在篝火的光线中看起来有些单薄,却毫无动摇。
乐筝起了拍子,我这才意识到第二曲已经开始了,连忙试图将注意力放回到怀中的琵琶上去。筚篥声柔和地送出去与横笛揉在一起,这是一曲舞乐《青海波》。
屈膝,回头,素白蝙蝠扇在手指间合成一线平指向前方。火光中看不清博雅的表情,只看见磁青色直衣的男人向左方迈出一步,执扇的右手向后挥去。
睁大眼睛,我倒吸一口气,听见周围的私语声音变成了哗然。
那不是青海波。
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博雅在做什么,只是想着没想到擅长舞踊的博雅竟然会跳错舞步啊。但横笛与和琴都没有停,我也就跟着演奏了下去,在青海波悠袅的旋律中博雅抬起头,动作稳定娴熟,没有一点犹豫。
比青海波要快一点,男人的舞蹈端正华丽,优雅中带着类似沉重的艰难感,却同时犀利刚烈,让人想起战斗时的姿态。
那是兰陵王。
唐土故事中,兰陵王长恭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猛将,面容却美丽如同女性。为了不影响士兵的斗志,兰陵王在出阵时总是戴上狰狞的面具,隐藏起自己真实的容貌。这支舞描述的是戴着面具的兰陵王在环伺的敌人之中战斗的情景。
议论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静寂中只听见青海波的调子在空气中飘荡。男人的动作将火光斩裂成凌乱影子,地上细腻的白砂在那其中反射着赤红颜色,就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在那火焰的光影之间,博雅的面貌模糊了,某种类似恶寒的感觉令背上寒毛纷纷竖立起来。不,博雅从来不是一个容貌清秀的佳公子。可是有一些说不出的色彩在那些凌厉动作中酝酿出来,我想那并不是殿上人们口中的美丽,然而比起他们所称道的艳丽柔和来,这一曲兰陵王,几近惊心动魄。
“铮——”
尖锐声音从面前方向传来,我吓了一跳,音乐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回头看去,实资少纳言左手按着筝面,愣怔般注视着自己手下断裂的琴弦。
似乎察觉四周的视线,实资少纳言抬起头来,青年有些勉强似地发出几下干涩笑声,嗓音就像是叹息。
“怎么搞的,竟然断掉了。”
没有人应声说下去,气氛很奇怪,这时候左大臣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烦躁起来地用扇子敲着地板,笃、笃、笃,一声快似一声。
“原来实资弹筝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打圆场的是兵部卿宫,奇异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公卿殿上人们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般地纷纷附和这打趣的话语。左大臣展开扇子露出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微笑,多少恢复了常态。
“实资还年轻,比起博雅大人的筝音来要差得远吧。”
“不敢当。”
已经归座的博雅低头行礼,在明亮烛光中他的面孔轮廓又变得清晰起来。片刻前那种惊人的压迫感消失了,他似乎在眨眼间恢复成了那个永远温温吞吞,毫不起眼的源氏朝臣。
“在下有些疲倦,如果大人不介意的话,可否允许在下现在退出,归还自宅?”
右大臣看看左大臣,左大臣似乎没看见右大臣目光般地用扇子掩住脸,无聊般打了个呵欠。于是右大臣向博雅点了点头,博雅低头行礼,向后方退了下去。
殿上人们重新愉快地交谈起来,乐器被再次分配,重新开始演奏。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我拈起酒碟背上全是冷汗。视线尽头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映着烛光轻微闪烁,我低头看去,看见博雅坐过的席上放着一柄蝙蝠扇。
认出那是刚刚舞蹈时博雅拿在手中的扇子,忽然间我说不出话来。
素白蝙蝠扇有纤细的黑漆扇骨,五根檀木扇骨中有两根已经断了。
那是在太过用力的紧握中被折断的。
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博雅退出的方向,青色直衣的男人正在沿着外面的渡廊走出去。近处篝火的光跳跃着映上他的脸,那上面看不出表情,端正五官淡定温和,似乎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略微停住步子,似乎看到什么似地挑起眉毛,转眼间他微笑起来了。
眼角轻轻眯细,好像片刻前的漠然神情是说谎一般,那张脸上的表情全都融化进一个笑容中去。我说不出那究竟是不是一个苦笑,博雅的表情中带着些疲倦的味道,但那种面具一样的无所谓消失了。他向渡廊被杜鹃丛遮掩的地方就那样淡淡地笑着,那个表情让我在一瞬间觉得陌生。
我从来没有见过博雅那样的表情。
向渡廊那一头看去,我想那里正站着一个人,但从我的角度什么也看不到。博雅向那一头走去,仿佛间我看到了白色狩衣袖子的一角,然而几乎立刻那个人影就和青衣男人的背影一起隐没在了晦暗之中。
我不知道那会是谁。
许多年之后,有一天我忽然间想起了那个夜晚。多少年中,我想,那是博雅唯一一次作出的,对命运微弱的反抗。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舞姿与那样的笑容,有的时候我想,或许那只不过是火光和阴影所造成的错觉而已。
兰陵王。
现在我已经登上了左大臣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兰陵王这支舞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有些恍惚。
用面具隐藏着自己真实的容貌,用另一副面孔面对着自己的敌人而战,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军奋战着的兰陵王。
命运是无法抗拒的,有的时候我们只能逆来顺受。一直以来或许博雅也是在一个人战斗着。
不,又或许,他并非孤身一人。
其实我不经常想起博雅这个人,因为说到底,我对他不感兴趣。所以就算反抗过也好,挣扎过也好,在人与人的征战中他都不曾胜利,只是一个输家。而他最后愉快与否,这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讨厌输家而已。
我讨厌源博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