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朱红色。
他就站在桥上,身体在朱红桥栏上斜倚成一个柔韧弧度,淡薄的绯色月光洒在他身上,让他的轮廓看起来有点模糊。注视着那样的他移不开视线,我静静地站在桥头,连话也说不出一句。
我的脚步不可能发出声音,可是他却察觉了我的存在。向着这边转回头来,他直起了背。“谁?”
我知道他看不清我的脸,因为月光正从我背后争先恐后地涌上去抚摸他的面容。视线对上那茶色眼睛里的警惕时我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么多年,原来那双眼睛还是我们初见时的模样。
初次相遇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可是现在站在那里的却已经是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了。柔软的情绪爬上胸口,我说出了初次见到他时曾说过的话语:
“只是路过而已,我没有恶意。”
似乎在这片刻之间做出了我并不构成威胁的判断,他放下手中的薙刀,重新靠回栏杆上去。“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
黑色眉毛轻轻扬起来,他露出个不太明显的笑容。“你不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
笑容加深了,只要一笑他的眼尾便轻轻地垂下去,看起来格外年轻,“有趣的家伙。”
知道他已经放下了戒备,我跳上桥栏在他旁边坐下,“能陪我说几句话吗?”
“说什么?”回头瞥了我一眼,似乎觉得碍事般地,他向后扬一下头。裹头袈裟于是落下去,长发从袈裟边缘漫溢出来沿着肩膀铺下去映着月光,我的手下意识地动了一动,却终于还是停在原地——我不想冒险让他对我产生戒心。
“什么都可以,比如——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连思考也没有地做出了这样的回答,他垂下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所以只好留在京中。”
话语中透露出的寂寞让我叹了口气,他将薙刀抱在怀中,动作温柔得就像拥抱着情人,“可是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刀吗?”
“刀不会抛弃人。”他深思般地回答道,手指爱惜地滑过薙刀的长柄,动作中有不经意的优雅与记忆里抚摸横笛时毫无二致。“我喜欢刀,也喜欢将刀从别人身上夺过来据为己有,不过现在……”唇角勾起来,他发出笑声,“我已经分不清在这两者之间自己究竟比较喜欢哪一个了。”
他的眼睛沿着桥下延展出去的鸭川往向远方看去,表情在月光下看来几乎是柔和的,让人无法将他与町人口中传说的鬼神重合起来,“可是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多久呢?你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我曾经发过一个誓,等到誓言实现了,我就离开这里。”他的声音有如叹息,就像在向往着什么却不得方向的年轻的野兽。然而我没有办法将精神集中在他的话语中,只是注视着他,便可以用尽我全部心力。
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与他面对面地说话?
何况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他与朱雀门下我初次见到的那个少年还有着同样的眼睛,我认得那个眼神。某种渴望在他心中奔涌冲突着,他却找不到安抚它们的办法。想为谁而活着,想为谁而付出一切,想要一个让自己可以付出一切去追求的目标,即使倾尽了一生也无怨无悔。
可是那样的人那样的目标却并不存在,因为如此,他迷惑不已。
“可是等到誓言实现了,你又要去哪里呢?”
被这样一问便露出了迷路幼童一般的表情,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茶色眼睛凝视着我的脸,忽然之间他问道:“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那样的语气让我的胸口轻轻一动,那么多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在脑海中骚动着,强烈得让我眼眶酸涩。
——请问我们曾经见过面吗?
——对不起,不过我见过你吗?
——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们好像是见过的……
不明白我突然的沉默,他抬着头看我,月光顺着他的额角流淌下去的模样让我忍不住低下头去,手指抚摸上他的面孔。
“很久很久以前,你曾经见过我。”
原本想要冷静说出的话语变成了轻叹,他的皮肤温热而平滑,我让指尖滑过他下颌的轮廓,在短暂的时间中产生了时光倒流的错觉。
几百年以前,在朱红色的月光下,我曾经用笛声让你伫足聆听。
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近得让我能够看到倒映在他清澈瞳孔中,我朱红色的眸子。
黑色的眉毛轻轻扬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睛,发出小小的惊奇声音。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啊……爱怜地这样想着,我学他的样子扬起眉毛。“你不害怕?”
也许是我的表情逗笑了他,他带着个纵容般的表情眯起了眼睛,“有什么好怕的?”
我小的时候,可是曾被人称作“鬼若”呢。这样说着,他取笑般地注视我,那个表情让我终于忍不住俯身下去,轻轻地亲吻他的眉心。
博雅。
博雅。
博雅。
博雅。
这名字柔软的音节在我的舌尖上留存了几百年,如今他就在我的面前,我却无法再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从桥的另一端传来的脚步声打断我迷离的心思,他警觉地回过头去。在浅红的月光中有个披着朱红色披衣的人影正从桥的那一头向这边走来,他眯起眼睛打量了对方片刻,才又回过头来。
但我已经不在那里。
他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像是要在漆黑的夜幕中寻找我的去向,可是桥那头的人已经走近了他。不得不转回头去,他在看清对方时发出了无聊般的声音。
“是女人啊。”
我站在交让木动荡的树梢,远远地看着那个人渐渐向他走近。博雅,我就这样远远地,远远地看着他,一直看了几百年。
人类的生命是那样短暂,就像清晨的露水,一转眼便消失不见。可是我却怎么也无法像观赏其他人的人生那样放任他生老病死,一去不返。就这么像傻瓜一样追着他辗转轮回,不知几世几劫。有那么几次我无法忍耐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最后也只不过会得到那么一个轻轻的碰触。他命定不能属于我,只是我同样已被注定,无法放弃他。
就像那个人一样。
然而与那个人不同,那句话,我终于还是没有告诉他。
博雅,我的博雅。
我看着那个人将披衣从头上放下,狐狸般的细长眼睛在月光中吊了上去,眼尾仿佛略微染上红色。在月光中倨傲地扬高了尖尖下巴,那个人的嘴唇中发出属于男性的声音:
“谁是女人?你又是谁?”
离开了桥的栏杆,他站直了身子,我远远地看着他茶色的眼睛映着月光,流露出如同兽类在看见猎物时一般的兴奋色彩。
“我乃武藏坊弁庆是也,来者何人?”